第58章（1 / 2）

他来到上海，知道叔惠不到星期日不会回家来的，就直接到杨树浦他们那宿舍里去找他。叔惠已经下班了，世钧注意到他身上穿着件灰色绒线背心，那还是从前曼桢打了同样的两件分送给他们两个人，世钧那一件他久已不穿了，却不能禁止别人穿。

两人在郊外散步，叔惠说：&ldo;你来得真巧，我正有几句话想跟你当面说，信上不能写的。&rdo;世钧笑道：&ldo;什么事情这样神秘？&rdo;叔惠笑了一笑，道：&ldo;我下个月要离开上海了。&rdo;世钧道：到哪儿去？厉害，我们厂里有一个同事也被捕了。这人在宿舍里跟我住一个房间，人非常好，我总是跟他借书看，也喜欢找他长谈，所以我跟他认识以来，我倒是觉得‐‐思想上起了很大的变化。&ldo;世钧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几分，便低声道：&rdo;你是不是要到西北去？&ldo;那时候红军北上抗日，已经到了陕北了。当下叔惠点了点头。世钧顿了一顿，便又低声道：你在这儿有危险么？有那个光荣。我不过想着，像我们这样一个工程师，在这儿待着，无论你怎么样努力，也是为统治阶级服务。还是上那边去，或者可以真正为人民做一点事情。&rdo;

世钧默然点了点头。他们在旷野中走着，杨树浦的工厂都放工了，远远近近许多汽笛呜呜长鸣，烟囱里的烟，在通红的夕阳天上笔直上升。叔惠突然握住世钧的手，道：&ldo;你也去，好不好？像我们这样稍微有点技能的人。总想好好地为社会做点事情，可是你看这是什么样的一个社会。&rdo;世钧道：我想，只要是个有一点思想的人，总不会否认我们这社会是畸形的，不合理的，不过‐‐&ldo;叔惠笑道：&rdo;不过怎么？&ldo;世钧望着他笑了笑，道：&rdo;我缺少你这种革命精神。&ldo;叔惠默然了一会，因道：&rdo;你不去我真觉得失望。实在是应当去看看。

值得去看看‐‐完全是一种新气象。我觉得中国要是还有希望的话，希望就在那边。&ldo;两人又在沉默中走了一程子路，世钧便道：&rdo;其实我‐‐去是也未尝不想去，可是我的情形不太简单。&ldo;叔惠觉得他是推托的话，便没有说什么，隔了一会，却又忍不住说道：&rdo;其实老伯现在去世了，你不是更自由了吗，你把家里的事情给安排一下，伯母的生活也不成问题了，你可以站起来就走。&ldo;世钧不语，过了一会才向他笑道：&rdo;事实是，我‐‐我就要结婚了。&ldo;叔惠听见这消息，好像也是意料中的事，并不感到诧异，世钧知道他一定是误会了，以为他是和曼桢结婚，就不等他开口，连忙补上一句，道：&rdo;我跟翠芝订婚了。&ldo;叔惠愕然道：&rdo;你跟翠芝？&ldo;说着，忽然笑了起来。

世钧觉得他这种态度好像有一点侮辱性，也不知道是对翠芝还是对自己而发的，总之是很可气。

叔惠笑完了便说：&ldo;你跟翠芝结婚，那你就完全&039;泥足&039;了，只好一辈子做一个阔少奶奶的丈夫，安分守己地做这个旧社会的顺民了。&rdo;世钧只淡笑了一下，道：&ldo;那也在乎各人自己。&rdo;他显然是不大高兴，叔惠也觉得了，自己就又谴责自己，为什么这样反对他们结合呢，是否还是有一点私心，对于翠芝，一方面理智不容许自己和她接近，却又不愿意别人占有她。那太卑鄙了。他这样一想，本来有许多话要劝世钧的，也就不打算说了。

他笑道：&ldo;你看我这人真岂有此理，还没跟你道喜呢，只顾跟你抬杠！&rdo;世钧也笑了。叔惠又笑道：&ldo;你们什么时候订婚的？&rdo;世钧道：&ldo;就是最近。&rdo;他觉得似乎需要一点解释，因为他一向对翠芝毫无好感，叔惠是比谁都知道得更清楚的。他便说：&ldo;从前你记得，我嫂嫂也给我们介绍过的，不过那时候她也还是个小孩，我呢，我那时候大概也有点孩子脾气，越是要给我介绍，我越是不愿意。&rdo;他这口吻好像是说，从前那种任性的年青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现在是稳步进入中年，按照他们同一阶层的人们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循规蹈矩地踏上人生的旅途。叔惠听见他这话，倒觉得一阵凄凉。他们在野外缓缓行来，已经暮色苍茫了，一群归鸦呱呱叫着在头上飞过。世钧又说起叫他做伴郎的话，叔惠推辞说他动身在即，恐怕来不及参与世钧的婚礼了。但是世钧说，如果来不及的话，他宁可把婚期提早一些，想必翠芝也会同意的。叔惠见他这样坚持，也就无法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