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回城3(1 / 2)
六月中,西北。
这个月份的辰时有时不算太热,但到了巳时就不行了,当黄白的阳光直直穿透天边的薄云时,出门找活儿、来往运货的人们脸颊便蒸腾出些热气。若是在南方怕是要悟出痱子,但这地方风沙大又干燥,没一会儿,刚出的汗就服服帖帖地干印在面上了,又皴又刺挠得人难受。
当地人已经习惯了这种干燥,所以常年用纱巾头和脖子,尤其是日光渐显的夏日,初来此地的人是不会晓得这个诀窍的。
这时,一匹官驿骏马在城门前的二里处停了下来。马上人勒住缰绳,胡乱擦擦沁出的汗。为了在十日内赶到此地,他用了六百里的马,特特避开了日头毒辣的时候,没成想还是热了一头一脸的汗。
瞧着不远处的望楼,他咕哝了一句:“热是热了些。但这地儿……看着也还不错。”说着摸出来文引,又抬脸看了看太阳,嘿嘿一笑:“一年不见肯定晒得跟块炭似的,看我怎么笑话你!”
舒放说着,扶了扶腰间的宽刃刀,稍整装束便入了这闻鸣天下的敦煌城。
敦煌不愧是西陲上最璀璨的明珠,一入城,迎面而来的便是熙熙攘攘的人流,这热闹程度让他一眼回到了来时的汴京。只是商铺街巷里各式各样的陌生音调、土墙雕花的房子和各种颜色的丝绸幔布都明晃晃散发着与中原大不相同的气息。
闹市里,一个胡人商贩的摊板上,各色干果堆成了一小摞一小摞的山,还有叠得整整齐齐黄灿灿油汪汪的捞馍馓子,刚被油香油香的味儿缠得咽了口水,又被几支两尺多长的大棍串着肉拦着了脸,只见那拇指大小的羊肉块子沾满了香料,挤得紧紧满满一大串儿,远看就跟把剑似的。
当肉剑那辛香微呛的味道钻进鼻子时,原本准备去都督府大宰刘水鸟一顿的舒放终于还是老老实实掏来了自己的银子。“三串!”
“吃不王吃不王!”伙计略带口音,连连拒绝。
舒放没理他,径自付了钱,拔了三串就进了店。
刚把肉撸到口里揣了个蛮兜,铺子里又飘出来的羊汤香,四下一看,只见另一头支着一致锅儿,那奶白奶白的羊汤勉强从那堆满羊骨羊肉的锅子里咕嘟冒着泡儿。
舒放的眼睛刷地亮了,他一面往肚子咽没嚼烂的肉,一面囫囵指着那羊汤喊道:“???!来一往来一往(碗)!不,两往!”说着比画了个二。
“?,两往吃不王嘛!”伙计又说。
“吃得王吃得王!”说着啪把钱拍在了桌上。
刚一说完,烤羊油汁便混着口水先从嘴角边挤了出来,舒放连连抹嘴,一面羡慕嫉妒恨:“怪不得她不想回……这都过得什么神仙日子!”
舒放最爱羊肉,可往年唐府少有这道菜,就算有也吃得不多。当然,这也可能跟他小时候在黄州拉着四喜丸子一起偷羊未遂反被揍得鬼哭狼嚎的记忆过于深刻有关。试想,唐知县府上的人偷了乡亲们的羊,是什么下场还用说?自然是揍得他小半辈子都不敢提个“羊”字。
还记得当时何衍下手可重,打得他七八天下不来床,而四喜丸子却只是挨了唐祁的骂,打了几十下手心意思了一下,跟蚊子咬一样??就这,还眼泪婆娑了一晚上。
“哼,怎么都是她讨了好!现在还要老子亲自来接!”想到这,他不禁想起临行前何衍的那句话??“这边忙得快把人压死了,她倒自在,非叫她回来不可。”
舒放跺了跺一路颠簸而麻木的大腿,“老何惯会使唤人,轻飘飘一句话就把老子赶来跑腿!”又狠狠扯下了一大口羊肉串,“管他的,先吃饱再说!”
不一会儿,店家和小二各举了个腰口粗的大瓷碗来了:“来嘞!盆子肉哇!”又端了亮澄澄的弹滑的粉皮子及各类爽口菜肉瓜果来。刚刚切开的瓜果香恰好解了烤羊肉的腻歪,他左右开弓,便是吃个没完了。
吃饱喝足,现任南疆戍边卫所大队长的舒小郎官满意地拍拍鼓囊囊的肚皮松了松腰带,又挪了挪腰那把宽刃刀,准备前往都督府。
谁料刚走到街口,便在街对面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只见那人迈着闲散步子拎着一斛子东西,一晃一晃没入了人群。这光天化日下,在西边人一张张黑黄交替的干巴长面中,这小丫头的小白面煞是显眼,想认不出都难。
“巧了不是。”舒放刚想吓她一下,没走两步却停了步子。
只见刘溪?身后十步还跟了个陌生男子。那人一身普通粗布衫子,略略瞧着不过普通本地人,那人一张罗刹似的面和挺得板正的宽肩厚背,却能步履轻捷又隐蔽,显然是个高手。
“这个马大哈!”舒放心道,“莫不是日子过太好了,被跟踪都不晓得!”
他嘴上虽然埋怨,但仍然老道的跟了上去。马一栓,轻巧一闪便躲进了人群,又一路跟着两人在后头转悠来到了城西的一处巷子。
那巷子不深,仍是土墙土瓦,瞧着破烂,巷子口的墙上,烂了又贴贴了又烂的黄色告示上写的仍是孙遇良孙大将军失踪未归的事儿。
眼瞧那男子在巷子口止步,舒放便转脸去了对街小茶铺坐了来:“伙计,有什么茶吃吃?”
茶铺事忙,钻到柜台下头掏银子的伙计还没应声,却听耳风轻动,舒放一扭脸就对上了一张黑黢黢??刚才那男子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跟前。
舒放心道这人轻功必不在陈维宁之下,刚想说句“好功夫”,怎奈眼前一花,一把匕首就直掠上了自己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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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城西的边缘地带并不是什么富裕人家的聚居之处,这里多是三教九流。除了本地的军户农户,多得是西域里头出来杂耍的,还有有南北两边流窜过来刨食的,以及一些中原逃亡的士兵、朝廷的要犯、失意的读书人。
在城西,有一条著名的军户巷??罗氏巷,巷中有十几户人家,巷口很窄,只能容纳两个瘦子并排走,车马不通,但里头却又深又大,纵横交错的小巷子仿佛蜘蛛爬破了的窝,好容易才能找到个出处,但刘小郎官却轻车熟路,没几步便在一扇陈旧的榆木小门前止了步。
她对城西一带很熟,对这罗氏巷就更熟了,因为这里是她隐姓埋名落脚敦煌的第一站。
她敲了敲门。
“谁呀?”没一会儿,里头人应了声。声音厚实脆嫩,象是个孩子,但并未即刻开门。
“胖丫,是我。”刘溪?弯了弯嘴角,自怀中掏出一兜麻布包着的吃食掂了掂。
吱的一声门开了:“林姐姐!”一张红彤彤的肉脸蛋儿抢先挤出了门外,紧接着一个秤砣似的人儿一把?住了她瘦巴巴的胳膊。“你来啦!”
“是啊,我又来了!”刘溪?堆起了笑,声音还顺带往上抬了抬。但她心里却远没有表面上这么雀跃,甚至可以说惆怅。
这些日子以来,她都在河西四处走动,名为堪图查工事,实则查探曹让镇西之战的线索。今日肃州,明日沙洲,后日又在悬泉驿,偶尔借机跟着沙小将入那延军的且末营地走一遭……虽说西北风光别致,但如此来回奔波几个月,人不疲马也疲了。
而探子的事情说简单也简单,无非两件事:一是见人说人话,找到个让人信服的身份然后套出秘密;再就是走走下三路借借人家的东西,但除了小时候偷赵珏那枚寅郎印,这偷鸡摸狗的事情刘溪?自问干得不多,有也是被迫。
眼下她干得就是第一件。多亏她生了一张又无辜又坚韧的脸,叫人无法心生警惕,这一路走访打听,才能把曹大将军数年来如何横跨河西四郡又直取西域十三国的路子摸了个大概。
这才晓得有些事情果然不能偏听偏信,还是要到现场一瞧才知。否则,你怎知赫赫雄狮横扫蛮子、战场上血肉横飞、大夏帝君威加西北的背后,实际上不过是西域十三国内讧之下多方介入后带来的一场又一场的交易呢?
而这其中最关键最惨的一场战役??若羌大捷,便是走了个“声东击南佯攻实弃”的路子,把尚在侥幸中的若羌国杀了个措手不及。
结果就是若羌主城极快被破,百姓四散而逃,王族元气大伤,樱樱一族作为寄生外族几乎覆灭。当无数若羌国的金银财宝随着战报递回东京时,皇帝龙心大悦,并未深究其中的蹊跷。
但皇帝不深究,刘小郎官却不可以,或者是意欲寻找二皇子破绽的太子党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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